张中行是前一时期的一位大名人。那时他各种版本的书接二连三地出,人也被各大小报纸、杂志争炒得红紫烫人。近期他的人气可是没这么旺了,人们似乎渐渐淡忘了他——不知是时尚使然,还是当时的庄家认为在他身上已无票子可赚了。但在感叹唏嘘炎凉世态时,我的心头仍泛起一丝欣喜,即这种平静和冷清,为我们今日更好地解读他提供了可能。让我们还是先回过头来,看看当时对他的一些比较有代表性的评价吧!
季羡林先生曾在《我眼中的张中行先生》一文中说:“中行先生是高人、逸人、至人、超人。”但也有不买老先生账的,他在《自省》中就说:“是不远不近的以前,《读书》月刊送来一封本来可以不转给我的读者来信,因为信是写给编者的。信中说我的文章都是废话,毫无内容,不该刊用。以下并提出警告,说以后如果再登我的文章,他就把这几页撕下来奉还。”
这一褒一贬可谓泾渭分明。世上有高人,有逸人,却少有至人和超人。咱们夫子,尊“尧、舜、禹、周公、汤文为至人,亚圣却说:“尧舜与人同耳。”后代渔利的帝王尊夫子为“至圣先师”,他却被五四文化先驱者们骂了个狗血喷头,斥之为“千古之盗丘”;外国有位“超人”尼采,鲁迅先生虽深受其影响,但仍旧嘲笑他“没成太阳而发了疯”。由此可见,至人和超人只属于造神者而已。
不过,中行先生之文也绝不会让人不忍卒读,这位老北大才子有的是学识和才情,大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与人生沉浮又赐他以宏富的人生况味。这些使他篱下谈天,闲话桑榆,均有长河落日气象;谈禅论佛,评儒议道,皆成性灵文章。书序与品人的随笔尤其老到,其中既有淡淡的思古之幽情,无奈之惆怅,又能以客观公允的眼光来陟罚臧否人事,字里行间蕴藏着无限的话外之音。由是我猜想,上述愤不过者,若不是位“酸葡萄”,便是个年轻气盛的后生。年轻人做事性喜爽快和直奔主题,不晓得先生以迂为直和绵里藏刃的机巧,也是情理之中的事。
现在看来对中行先生评价比较中肯的是启功老先生,他说中行先生既是哲人又是痴人。关于“哲人”,先生儒释道皆通,且蔚然独出机杼,已被他人尽道,这儿就不再添足;而“痴人”许是只为二三知情者所知。在我看来,中行先生的痴,大抵与曹雪芹同道。曹在《红楼梦》第一回中曾说:“都云作者痴,谁解其中味?”
看中行先生,一生虽历尽劫难:受过军阀的气、亡国奴的辱、十年文革的冤,但仍对世间的诸多不平耿耿于怀。他在《有关史的闲话》、《易地则皆然》、《月是异乡明》、《旧迹发微》等文中,以满腔怒火讨伐封建忠君思想及其“现代化”变种,抨击歌颂清官的肉麻与愚昧,呼唤民主和法治;在《梁漱溟》、《〈明清文人清言集〉序》、《读〈滹南遗老集〉》、《刚直与明哲》等篇中,先生以“同是天涯沦落人”的生命同感,为中国正直的文人掬一捧“江州司马”之泪,于缅怀大儒风骨和太史笔法时检点、忏悔自我的失落。说起来先生早已是耄耋之年,来日无多,本已用不着如此较真儿,他却仍痴情难泯。唉!诸多的教训,诸多的磨难,竟没有将先生磨圆变滑,明哲变假,这恐怕就是他的一种痴吧!
先生的痴还表现在他对自然生命的热爱与对将逝风情的缱绻之中。许是因出身农家,或者是信奉道家的返朴归真,他对草木虫鱼和古老的风俗民情格外喜欢。在他眼里,小小的螳螂不仅“丽而雅”,而且是一种认真加迂阔的生活态度,甚至完全是堂吉诃德形象的化身。因此,他童心又萌,精心守护着一个“桑螵蛸”,希望能得到一群能与他朝夕相伴的小螳螂(《螳螂》)。而蟋蟀断断续续的鸣声则使他忘掉了烦嚣、利禄,想到了往昔与远人,从而体悟到多种执著和多种斗争的没意味(《蟋蟀》)。在《起火老店》和《犊车驴背》中,他更是痴得如醉。前者写作者故意寻访城中最古老的小店来投宿,后文中他则沉醉于那已不属于现代人的中世纪风情之中。
以是先生的“痴”中,既有儒家的迂阔,也有道家的童真,且二者相辅相成,濡沫与共:儒敦促他兼济天下,知其不可为而为之;道为他淬火,使他少了些锋芒,雪藏了杀机,捐弃了蝇芥之利,避免了随波逐流,于出世的冷眼旁观和无欲的刚强中坚韧了儒的人生信念。因此我们很难用先生在品评中国文人时所谓的“理想为儒”、“实用为道”来方圆他,恐只能说:先生的儒道合一。若事实果真如此,那这“痴人”亦即“哲人”矣!